「買金!保值呀!」嫲嫲堅決的聲音,透過電話筒傳來。
「銀行不會收老人家的行政費,信我吧!錢存在銀行,不用買金給我了。」我替她心痛。小小的積蓄也要全部拿出來,只是害怕根那本不用付的廿多塊錢銀行行政費。
「你不要以為我不懂,我什麼也懂!當年我一個人背起你爺爺整個家,我什麼風浪沒見過?我就是要買。」可以想像,嫲嫲用力地拍著檯面,一臉自豪的樣子。
的確,嫲嫲真的是什麼也經歷過,現在外間的風風雨雨,對於她來說,只是一場場無痛無癢的小風波。聽說她雖不是生於官宦之家,太公卻是村中數一數二的富商。家中有三個孩子:嫲嫲和大舅公是太婆親生的,細舅公是細太婆的兒子。
嫲嫲自小便跟她哥哥一起讀書識字,太公也不計較她是女兒,同樣請了村中的秀才先生教她。什麼《三字經》、《女兒經》早早就唸得頭頭是道。大戶人家的女兒多懂女紅刺繡,但嫲嫲閒時並不幹這些女兒家的玩意,反而是和大舅公在山頭亂跑,遇上與其他孩子爭吵,她從不讓人,野得整條村子也知道她的名字。
家中的每一個人都對嫲嫲很好,唯獨是細太婆。細太婆一向想「坐正」,但礙於是妾,再加上大婆太得人心,上上下下每一個人都喜歡她,所以一直都沒有機會。太婆心腸很好,每當村中的孤兒寡婦沒有工作,她總會招呼他們到家中的廚房工作,雖只幹了掃地或揀菜這些小工作,只要有幹活,不論老老小小,都能吃一頓飯。對下人她從來不會擺架子,有禮之餘,更在處理他們的糾紛時公正不柯,自然得人心。細太婆卻生性好賭,每次都將太公給她的首飾輸清光,零用錢更不用說了。輸了錢回來便氣焰地指使下人工作。太公當然不敢讓她當家,否則連祖宅也輸光了怎麼辦?在沒法當家的情況下,細太婆一腔怨氣沒處發洩,於是乎每天替嫲嫲梳頭的工作,便為她提供了一個發洩的機會。幸好嫲嫲被虐待的事被太婆發現,才使她脫離險境。所以嫲嫲極痛恨細太婆,甚至乎後來一齊到了香港,雖然仍有來往,但並未有給過好臉色她看,更常在我們面前數落她。
那天清晨,細太婆如常替嫲嫲梳頭。她解開原本束在嫲嫲頭上的紅頭繩,但並沒有理會那些被繩子纏著的髮絲,便用力的扯下繩子,扯斷了嫲嫲幾十根頭髮,痛得她紅了雙眼。我有時懷疑,嫲嫲現在的頭髮束起來只有手指那般粗,是不是那時做成的。
細太婆拿起一把月牙型的象牙梳子,看似在替嫲嫲梳頭,實際卻是用力割她的頭皮,但力度又用得恰好,不會刮傷嫲嫲的頭皮,沒有流血,但卻教人痛得入心。梳著梳著,突然細太婆舉起梳子,「卜」的一聲,狠狠地敲了嫲嫲的腦袋一下,這一下來得沒有任何先兆,嫲嫲痛得立即大叫起來,恰巧給經過的太婆聽見了。追問下得悉女兒過去一直被虐待,只是嫲嫲疼惜娘親,怕她難做,才沒有告訴她。這口氣教太婆如何嚥得下?事情最後鬧到太公那兒。結果太婆不須需再替嫲嫲梳頭,他另買一名小丫頭回來照顧她。太婆當然不大滿意,可是也不能大吵,有失身份,只好嚥下這口氣。
太婆為了不讓細太婆拿家中值錢的東西典當賭錢,便在主房的橫樑上做了一個抽屜用來藏東西。太婆每次藏東西都會叫大舅公和嫲嫲幫忙。太婆會預先吩咐長工拿竹做的長梯子到她房中。嫲嫲的工作是好好地看守著房門,不能讓任何一個人進來,連太婆的陪嫁丫環也不能進來。大舅公拿著太婆的首飾盒,一步一步攀上竹梯子。屋頂的橫樑上有一個小孔,他把鎖匙插入小孔,輕輕一轉,便打開了在橫樑上的抽屜。大舅公小心翼翼將太婆的首飾盒放進抽屜中,鎖好然後爬下竹梯子,回到太婆身邊。太婆會獎他兩顆蜜棗或桂花糖,看守著房門的嫲嫲也得到一顆糖果。兩兄妹便快快樂樂地跑到後花園吃糖果。
太婆早死,細太婆自然「坐正」了。嫲嫲和大舅公這些非親生的自然不會有好待遇。太公為了嫲嫲的幸福,也就決定提早將她嫁到鄰村我爺爺家中,好教她不用留在家裏看人臉色。嫲嫲出嫁那天,她哭得死去活來,哭著捨不得家。其實她心中不知道有多高興,但不哭不像樣,人家會笑她恨嫁。最奇怪的是她一邊哭,一邊需要依著習俗,對著舅公們唱歌:
蘭花陪祖宗,
吊蘭別祖宗,
桂花盆上種。
嫲嫲說這是「哭嫁」,每個女孩子都懂得唱,還經常嚷著要我學。小時候的我也不肯學,更何況是現在呢?
嫲嫲在拜別太爺後,對著從小便一起玩耍的姊妹們哭了起來,一邊哭一邊唱著:
一心姊妹無分散,
強風打散我艱難。
這一哭倒是真心的。嫲嫲說:「歌詞中的『強風』本來是指媒人,可是在我的心中,想的卻是細媽啊!」當然,嫲嫲和這班年紀相若的女孩子最談得來,甚至每年的七姐誕,也要請裁縫師替她們每人縫製一件同顏色同款式的衣裳,讓她們可以一起漂漂亮亮地拜祭七姐,祈求七姐為姊妹們覓得如意郎君。
太公為嫲嫲預備的鞭炮如電纜般粗,是選用傳統的竹葉包裹的那種。鞭炮在她上花轎的那一刻燃點。轎子走得老遠,她好像仍聽到鞭炮在「噼噼啪啪」地燒著,聲音拉著她的花轎不讓她離去。
記得嫲嫲提過,爺爺是村中最有錢的一戶,家中擁有百多畝鹽田。大戶人家自然規矩多多。嫲嫲說,嫁到爺爺那天便要分別到各叔伯的屋行禮。她足足花了一天時間才走完這麼多屋呢!不單只要跪下叩頭,還要穿著很重很重的鳳冠霞珮,再加上什麼叔公伯公、姑姑嬸婆送的金器玉飾,一副小小的身軀便背了百多斤的首飾,雖然有大妗姐背她走,可是也把她磨得半死了。
可能是嫲嫲識字,又或者她不像一般小姐般嬌生慣養,曾祖公極為疼愛這個知書識墨,而又活潑好動的小媳婦,竟然將當家的工作交給這位不是大媳婦的二媳婦,工作自然加倍的不討好。大戶人家,當家的除了要照顧上面的老爺小姐外,還要管理下人,更要周旋在愛打聽愛搬弄是非的妯娌之間,真叫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為難。或許因為嫲嫲不讓人的性格,及看慣了母親的作風,竟然能硬朗地處理族中的問題,還教人心服口服。最教他們津津樂道的,莫過於在日本侵華時她處理族中的經濟問題了。
當年族中的男人不是被征召入伍,便是行船去。曾祖公早已過身,爺爺和伯父也隨著族中的兄弟出外行船,家中的所有事務都由嫲嫲一個人負責。那時全城的米糧比黃金還貴,族中大大小小百多人,一人一口飯,不消一會便把存在糧倉中的糧食全部吃光。身為當家的嫲嫲,自然肩負起解決糧食的問題了。原來打仗時,米糧貴,鹽價卻比米糧高出四五倍。於是嫲嫲召集家中的婦孺到鹽田耙鹽,又把鹽倉的鹽取出,更親自將鹽背到黑市市場中分批賣掉,換來米糧養活整個家族。大家不但有飽飯吃,還能把剩餘的存下來捱過國共內戰呢!
爺爺和伯父工作的大船每次都會在香港靠岸,所以和平後嫲嫲便帶了爸爸這個么兒到香港定居。鹽田聽說在戰時荒廢了,族人大多分散到其他地方謀生。
後來留在鄉中的族人在共產黨的階級鬥爭中,不是被殺的便是自殺死,族中的孩子則全被嫲嫲用黑錢,把他們偷渡到香港。於是當年爸爸家便作為「人蛇」的中轉站,每一個鄉里都知道:一到香港,只要聯絡到嫲嫲,便不用再擔心在香港的居留問題。大家都告訴我,嫲嫲到現在也沒有問他們取回分毫,所以每逢過時過節,大家都會大包小包地探望嫲嫲,更叮囑子孫要好好孝順嫲嫲,怪不得嫲嫲常說她有數之不盡的兒孫,而這些兒孫又比我這個親孫女來得聽教聽話,但又不知為什麼就是最疼我。
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,太公家早在嫲嫲出嫁後因為官司的訴訟問題,被國民政府的貪官騙盡家財,一箱箱的黃金如流水般「送」給大官。最後太公活活氣死,舅公們也離開祖屋到香港謀生。階級鬥爭沒有牽連到他們,但事實上也沒有人要批鬥這家「地主」,因為全村上下都受過太婆的恩惠,飲水思源,自然不會傷害她的後人了。要嘛!也找那些奸商批鬥。細太婆到死的那天還不知道橫樑的事,後來大舅公的後人回鄉重建祖屋時又忘了取回寶物。聽說替他們拆屋的師傅後來發了財,還開了幾間酒家。
有一次,嫲嫲如平常一樣回鄉看看祖屋和田地。那年香港政府已實施了「即捕即解」的政策,而國內仍是處於一個封關的階段,到處都是革命的口號標語。祖屋在標語的包圍下,佈滿野草,看來份外荒蕪。當年嫲嫲其實捨不得離開,可是時勢又逼得她不得不離開。她站在屋前想著想著,忽然聽到在祖屋旁的一間紅色磚屋內,有人用很輕的聲音叫她。道理上應該到香港的也到了香港,還有漏網之魚嗎?嫲嫲走到磚屋旁,只見黑沉沉的屋內,兩位年幼的疏堂伯父縮在大門後,偷偷地探頭看她。從閃爍的雙眼中嫲嫲讀出了飢餓和恐慌。紅磚屋的大門只剩下半塊木板,根本什麼也不能阻擋。原來在前一個星期的地區黨大會中,疏堂伯父被民眾打死,說他是讀了太多「毒書」,還拿這些有害的書教育下一代,應受到嚴厲的批鬥。留在鄉中的人大多怕受到牽連,不敢照顧這對兄弟。
從那天起,嫲嫲每天拿著菜籃,假裝經過這間磚屋,偷偷地丟幾個饅到進去,再若無其事地離開。直至爺爺的船駛回香港,她才回香港去。後來在幾次的香港親戚聚會中,我也見過這兩位疏堂伯父,但他們如何來香港,嫲嫲從來沒有告訴我。
爺爺退休不久便病死,伯父和伯娘也在我十多歲時病死了。嫲嫲現在自己一個人生活,閒時約當年一起拜七姐的姊妹逛街喝茶,偶然到北京、台灣等地方旅行,或到廟堂燒香拜佛,生活得比做當家時愜意。她有空閒,便會扯著我說故事。雖然這些故事我不知聽了多少遍,可是每一次都能從中發掘到新的感悟。上一代的故事或者距離今天很遠很遠,事實上卻又如此的近。嫲嫲的故事,也許我這一生也未必有機會完完整整地聽齊全,可是知道的,已經足夠我每天拿來溫習再溫習。如果有機會,我想從不同人口中,再多聽聽有關她的故事,好待我日後能夠說給我的孫女聽。
最後,我答應了陪她買金去。
二○○一年四月二十日
二○○二年十月二十一日改